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对抗内耗,重构生活:在读博士生涌入外卖赛道寻找“秩序感”

金羊网 2025-09-30

脱下实验服,戴上头盔,跨上电驴,打开众包软件点击“上线”——对于当下一群博士生而言,这一系列动作,仿佛打开了一个通往平行世界的开关。在这个充满“内卷”和不确定性的时代,他们正用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,为高压的学术生活寻找出口。

“建议所有博士生都去送外卖。”在社交媒体上,类似于“博士送外卖日常”的笔记下,往往吸引了大批讨论者。无论工科理科还是文科,各个专业的博士甚至博士后们,在这个隐秘的角落分享着他们的送餐体验、奇葩订单,以及更重要的——如何用一种规则简单、反馈直接的体力劳动,对抗学术世界里的不确定性与精神内耗。

受访者陈果多用自己的山地自行车送餐

在“博士”和“外卖员”间自由切换

傍晚六点,来自上海的工科博士小唐结束了一天的实验,跨上电瓶车汇入晚高峰的车流。在她身前,手机导航显示的并非是回住处的路线,而是一连串的取餐送餐点。从博士生到外卖员,身份的切换,就在这一瞬间完成。

和许多博士生一样,小唐最初是被网上那些骑手自己录制的送餐视频吸引的。“感觉很有意思,注册又简单,就想试试看。”上传身份证明、学习交规、答题通过,小唐在当天就完成了注册,跑完了人生第一单。

对小唐来说,送外卖是一种“顺路”的治愈。早上接一单送往校内的早餐或奶茶,送完正好去学院楼做实验;下午五六点,天光尚好,下了实验的她再度出发,趁着晚高峰再送几单。有时,她会拉上男朋友一起,“他坐在后座帮我看路况,两个人边聊边送,这个过程很治愈。”

小唐选择的“众包”模式,承接的往往是专职骑手筛选后留下的订单——它们可能距离远、需要爬楼,或因时间紧迫而显得“性价比”不高。然而,正是这种“消化剩余”的定位,恰好满足了博士生们的核心需求:巨大的市场保证了充足的单量,而爬楼与奔波则意外地成为了他们久坐实验室后难得的运动补偿。

在广州,文科博士陈果多则把送外卖当成一项严格的运动计划。除开雨天和生理期,每天傍晚,她会骑着自己的山地自行车,在学校周边送一两个小时的外卖。“傍晚订单多,天气也不太热,这个时段就很适合跑单。”

即便暑假回了家,陈果多仍坚持送外卖。“广州的道路比较复杂,众包单一般都是爬楼的;老家单量少,花在骑行的时间多一些。”陈果多给自己设定了明确的骑行目标:在学校时每天送10公里,在老家送20公里。自行车码表上里程数一到,她即刻下线,停止接单。

想什么时候送就什么时候送、想送多久就送多久,随时上线、随时收工——对于科研节奏不固定的博士生而言,送外卖这份“工”有着天然的自由优势,让身份的切换变得毫无负担,为博士生高压的学术生活,提供了一个可自由掌控的“切换键”。

小唐送外卖路上看到的晚霞

“薅羊毛般的快乐”

“实验累死累活不一定有数据,但外卖你只要送,就有钱!”在社媒平台上,一位用户如此分享自己当骑手的快乐。

然而,光从数字上看,大多数“博士骑手”通过送外卖获得的收入,似乎并不高。陈果多告诉记者,自己的账本非常淡泊。跑外卖近三个月下来,自己送外卖的收入统共几百元,算下来日均不过六七块钱。“这笔钱最后的归宿,都用来请我男朋友吃饭了。”

在受访对象中,在成都攻读工科博士的林辉是唯一一个会主动研究平台规则、努力提升时薪的人。一开始,他只在中午和晚上两个高峰时段参与送单,时薪仅有二十多块钱;后来,林辉便开始像优化实验参数一样,尝试更多的模式和时段。

“比如美团有个畅跑模式,单量多、更顺路。但单价低需要堆量,必须跑上一天才能比众包模式划算,强度很高。”跑过一次,林辉发现自己反而需要花一两天的时间休息“回血”,严重影响科研节奏,得不偿失。“现在我偏向送有平台活动的日子,或者说送时薪比较高的时间段。节假日、下雨天单价更高,奖励更丰厚。送上一个小时,时薪能来到四五十,跑一个晚高峰就能有一百多块钱入账。”

林辉的“精打细算”,更像是一场解构规则的智力游戏。只要顺路,几块钱的单林辉都会接。对他而言,那跃入账户的金额,更多是一数字化的成就感。

这种心态,与上海文科博士生乐乐的想法不谋而合。“我并不在意经济回报。收入增加只代表我这段时光既放松了自己,又赚了钱。”她表示,科研之余做兼职,核心诉求是让大脑彻底放空。“摇奶茶这种重复性的体力劳动我也能接受。越简单越好,不用动脑子就行。”

“收入就像‘薅羊毛’一样。大家都知道其实‘羊毛’就只有那么点,但是大家都很乐意去薅。收入多少并不重要。”小唐告诉记者,她车骑不快、量堆不上来,时间紧的时候还会着急。有一回小唐好几单都忘了在平台上点送达,系统判定超时,反而还扣了钱。

“其实送外卖是个很解压的事情。我动的不多,都是我的电瓶车在努力。”小唐笑着说。“但只要能够比平时整天做实验多走一点路、多爬一层楼,我都觉得赚到了。”

林辉的配送记录,雨天配送的收入单价更高

游戏般的体验

“一但开始送外卖,就好像进入一种玩游戏做任务的感觉。”多个受访者都不约而同地用同一个比喻来形容自己的“骑手模式”。

送外卖构建了一个目标明确、反馈即时的平行世界。陈果多精准地剖析了这种“游戏感”:“接单前就知道截止时间,快速送完一单,立刻看到钱进账。目标明确,规则清晰。”

这与他们日常的科研工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敲定选题、实验验证、四处投稿、苦等反馈……大多数时候,博士生的科研像在深海里沉浮。无法预见手上的工作是否会成功,又会在哪一环节失败。自由裁量权交由他人,而留给博士生的,是一次又一次通宵达旦的内耗。

如今,低成本、高自由度的骑手工作,正平等地抚慰每一个在学术深海中泅渡的博士生。

“尝试送外卖之后,我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开新地图的玩家。”小唐最近发现,学校附近竟有一个火车道口。每当栏杆放下,她需要和行人一起等待长长的列车缓缓通过。这被迫的十分钟停顿,偶尔会让她担心超时,但又好像系统安排的一场“中场休息”,让她能停下来,看看这座城市的另一面。

如今,即便是不跑单的日子里,她也开始留意过去熟视无睹的细节,关心起附近的餐馆、超市、菜市场。“世界突然变大了。”

在这个“开放世界”里,与人的交流也成了随机触发的“NPC对话”,让走出象牙塔的博士生收获了意想不到的温暖。

结束白天的科研工作后,乐乐选择在傍晚开始送外卖。一天晚上,由于学习任务结束较晚,送餐时间已经九点多。在取餐的店铺前,一位后厨阿姨看到她,先是夸她漂亮,随后是满满关切,担心她晚上送外卖的安全问题;随后在附近的第二家店,她又听到两位正在聊天的阿姨用“勤快”“勤劳”来评价她。当她把外卖送到一所学校门口时,接过餐食的年轻男子同样表达了担忧,并建议她“早点收工”。“一个晚上,连续收到了三次来陌生人的关心,心情突然变得很好。”

“其实像我们做科研,可能一天都对着电脑或者文献,可以整天都不用开口说话。”林辉告诉记者,硕士毕业后自己留在本校读博,以往一起踢球、打桌游的朋友们基本都毕业离校,社交圈子大大缩小。有时候闲下来,“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好”。

尝试送外卖之后,路上遇到的同行成了他新的社交网络。遇到找不到的地方、解决不了的平台bug,只要林辉求助于路上的外卖“前辈”,基本都会得到耐心的经验与建议。

精密算法驱动的系统之下,这群走街串巷的外卖骑手,用互帮互助的朴素善意,编织出了一张城市的人情网络,让林辉深感温暖,也找回了久违的“活人感”。

陈果多送外卖的随手记录

在规则简单的世界里“松口气”

没有复杂社交、没有漫长内耗,送外卖,成为博士生们重建生活秩序、对抗学术失重感的一种实践,更激发他们以各自的方式,积极探索人生的“第二轨道”。

对陈果多而言,它是切换状态的开关——想到晚上要送外卖,白天的科研会更有动力;而一旦开始送餐,论文的细节和被拒稿的沮丧便被抛在脑后,新的见闻则扩展了她的生活经验,甚至为她的人文研究注入了地气与活力。

乐乐表示,送外卖的价值在于秩序感。"读博的生活很多时候是失序的。连续几天觉得自己在原地打转,看不下文献、写不出东西是常态。但送外卖这件事,它要求你立刻、马上行动起来。出门、上线、接单、骑行……这一套流程本身,就是一种对生活的强效结构化。"

乐乐发现,送外卖好像减轻了自己本来有些躯体化的焦虑症状。“一开始爬楼的时候,心率很高。慢慢的好像爬楼不那么辛苦了,心里很充实,情绪和状态都在变好。”

平时送完外卖,乐乐还会收拾衣服去到学校的游泳馆痛痛快快地游上一场。“即使学术进展不顺利,但完成送外卖任务,就能获得一种‘今天我至少做成了一件事’的踏实感。晚上睡觉前回想起来,会觉得这一天是高能的、有效的。”

小唐在假期尝试了摆摊。和送外卖一样,这是对另一种人生可能的主动勘探。“我想体验新的职业,探索自己新的可能性。”她说,“这能弥补我本科以来只知道读书升学的遗憾,让自己不要一直困在一个盒子里。”

“博士期间没得到想要的成果其实很正常,就算毕业了去送外卖也不丢人。”乐乐表示,如今的自己对人生的容错率已有了更新的认识。“人生有很多的选择,有很多条路可以走,并没有哪一条是对的,哪一条是错的。只要自己健康开心,我觉得都是可以的。”

过去一个暑假,陈果多在老家配送的总里程表

走出象牙塔,穿行市井间——在送外卖的路上,这群高知青年得以见众生,更清晰地见自己,亲手把稳了人生方向盘。

(本文受访者陈果多、乐乐、小唐、林辉均为化名)

文|记者 郭子扬

图|受访者提供